雪夜怀古
树人语文组 吴 敏
雪骤,雪紧,雪止。
堆了雪人,拍了雪景,凭窗而眺,今夜看着天地间的苍茫,思绪邈远。
(一)
每次下雪,蜗居在家时,心中总有一种期待,期待着某位久不联系的知己在某一个时刻,叩响门扉,或灯下默坐,或窗前赏雪,或两人对酌。
彼时,只有白居易的《问刘十九》可以应景了。
问刘十九
白居易
绿蚁新醅酒,红泥小火炉。
晚来天欲雪,能饮一杯无?
暮色渐浓,雪意将临。新酿的家酒泛着泡沫绿,粗拙的火炉正烧得通红。
炉上温着酒,心里等着人。酒已经很诱人了,而炉火又增添了温暖的情调。
寒风瑟瑟,大雪飘飘,家酒新熟、炉火已生。
在这样一个暮色苍茫的空闲时刻,邀老友来饮酒叙旧,情谊暖暖也浓浓。
不必客套,语浅情深,言短味长。
在今天,我们是否还有雪中等人的恬淡和从容?
(二)
每次读到《世说新语》中的雪夜访戴,尤其读到“四望皎然”一句,便可见那个夜晚,月之皎皎,雪之皑皑,天地之间一片澄明。读到“吾本乘兴而行,兴尽而返,何必见戴”时,便目眩神迷,喟然长叹——世间安能有如此率性之人?
雪夜访戴
《世说新语》
王子猷居山阴。夜大雪,眠觉,开室,命酌酒。四望皎然,因起彷徨,咏左思《招隐》诗。忽忆戴安道;时戴在剡,即便夜乘小船就之。经宿方至,造门不前而返。人问其故,王曰:“吾本乘兴而行,兴尽而返,何必见戴?”
酌酒赏雪,乘兴而去,兴尽而归——完全按照自己的兴致、兴趣、兴味行事。
这不仅是任诞放浪、不拘形迹的“魏晋风度”,更是一种自由舒展的人生态度和生命状态。那个时代的人,活得多率性,活得多潇洒,活得多肆意。
人生重要的是赶路的心情和沿路的风景,甚至是你的姿态,而不是抵达。
今天的我们读到此文,心驰神往那样自由的精神境界。
在今天,我们是否可以摆脱功利,摆脱目的性,找回说走就走的冲动和兴尽而返的任性?
(三)
最爱的是张岱。每次读到《湖心亭看雪》都痴迷于他笔下那空灵浩茫,天人合一的雪景。
湖心亭看雪
明 张岱
崇祯五年十二月,余住西湖。大雪三日,湖中人鸟声俱绝。是日更定矣,余拏一小舟,拥毳衣炉火,独往湖心亭看雪。雾凇沆砀,天与云与山与水,上下一白。湖上影子,惟长堤一痕、湖心亭一点、与余舟一芥、舟中人两三粒而已。
到亭上,有两人铺毡对坐,一童子烧酒炉正沸。见余,大喜曰:“湖中焉得更有此人!”拉余同饮。余强饮三大白而别。问其姓氏,是金陵人,客此。及下船,舟子喃喃曰:“莫说相公痴,更有痴似相公者!”
那年的十二月,西子湖畔真的下了一场这样的绝世大雪么?亦或者,他在西子湖畔真的遇见“金陵人”了?单从原文,我们无法考证,但茫茫天地之间似乎只有他一个人,物我两忘,天人交融,在天地间,他是孤独的。
张岱,字宗子,又字石公,出身于仕宦世家,少为富贵公子,爱繁华,好山水,晓音乐、戏曲,过着精舍骏马、鲜衣美食、弹琴吟诗的富足生活。明亡后,流离山野的张岱,家当所剩无几,就连几代的藏书,也都被清兵烧尽。唯余破床,破桌,折腿古鼎,断弦琴,残书几本。
潦倒残生,怕是唯有旧梦吧。
他应该是想起了昔日湖畔的热闹场景,他想去寻找残梦的影子,让自己在冰天雪地里,聊以自慰吗?
我常想,张岱遇见的应该是年轻的自己。
年老和年少的对白,过去和现实的对酌,梦境与现实的碰撞。
其人其经历多像那个衔玉而生的贾宝玉,名字中“石”“玉”本相通,都为“痴”人。
《陶庵梦忆》《红楼梦》都是盛世繁华终归一梦——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。
今天的大雪是否与百年前西湖之畔的雪相似,我们不得而知,但那种“更定赏雪”的情趣和隐约意味必定不再。
(三)
最美的该是曹雪芹笔下的一场雪。
《红楼梦》第四十九回是“琉璃世界白雪红梅,脂粉香娃割腥啖膻”。大观园初雪,一行人在芦雪庵中喝酒吃鹿肉。
茫茫白色中一点红,寒冽静谧中一份热气腾腾,这该是文学作品中最美的场景吧。
宝玉因联诗不成被罚去妙玉的栊翠庵乞红梅,“于是走至山坡之下,顺着山脚刚转过去,已闻得一股寒香拂鼻。回头一看,恰是妙玉门前栊翠庵中有十数株红梅如胭脂一般,映着雪色,分外显得精神,好不有趣!”宝玉、妙玉在梅林中或赏或叹,一人华服,一人素衣,二人在雪色的映称下,是那么出尘清雅。再回看“栊翠庵茶品梅花雪”时,宛见孤傲妙玉,以鬼脸青花瓮采集梅上白雪,甚有情趣。
唐人陆龟蒙有诗:“闲来松间坐,看煮松上雪。”后来,郑板桥也写过“寒窗里,烹茶扫雪,一碗读书灯”,亦是优雅写意。啜雪成饮必定是古人雪中头等风雅之事了。
第五十回中,薛宝琴在四面粉妆银砌中,披着凫靥裘站在山坡上遥等,身后一个丫鬟抱着一瓶红梅。美成一幅画。
雪与梅,梅与雪,仿佛天造地设的一对。老梅的屈曲盘旋,雪花的自由飘洒,梅花的红艳娇美,天地银装素裹,再加上那个年轻娇美的女子,真是一幅绝美的画图。
而今浮躁,怕是再没有古人那样踏雪寻梅、啜雪成饮的雅趣了;雪中穿红衣者甚多,怕也是没有了薛宝琴那种天然之态了。
(四)
白雪茫茫,但偏偏鲁迅和汪曾祺笔下却是斑斓多姿的彩。读之,眼前一下子明艳起来。
“江南的雪,可是滋润美艳之至了;那是还在隐约着的青春的消息,是极壮健的处子的皮肤。雪野中有血红的宝珠山茶,白中隐青的单瓣梅花,深黄的磬口的腊梅花;雪下面还有冷绿的杂草。胡蝶确乎没有;蜜蜂是否来采山茶花和梅花的蜜,我可记不真切了。但我的眼前仿佛看见冬花开在雪野中,有许多蜜蜂们忙碌地飞着,也听得他们嗡嗡地闹着。”
——鲁迅 《雪》
“早起一睁眼,窗户纸上亮晃晃的,下雪了!雪天,到后园去折腊梅花、天竺果。明黄色的腊梅、鲜红的天竺果,白雪,生意盎然。腊梅开得很长,天竺果尤为耐久,插在胆瓶里,可经半个月。”
——汪曾祺《冬天》
这哪里是在写雪,分明是在画画,鲁迅画的是西方油画,汪曾祺的则是明人小品。
二人生逢乱世,眼前无限苟且,国运一片坎坷。纷扰之中,记忆中故乡的雪才可疗伤。于是,我们看到了斗士鲁迅灵魂中的柔软,看到了中国最后一位士大夫汪曾祺的童趣和雅趣。
(五)
还有那寒冽清绝的《江雪》,还有那轻盈浪漫的《雪花的快乐》,都纷纷扬扬在今夜的思绪中。
雪,清淡素朴,清瘦寒凉,凉入肌骨,却美了诗文,雅了情趣。
结语
文人赏雪吟诗访友,农人却在望天怨寒忧雪。
有一则小故事:
大雪纷纷,书生、将军、富翁,三人都做了诗。
书生云:大雪纷纷落地。
将军说:是我皇家福气。
富翁言:下它三日何妨。
乞丐骂:放你妈的狗屁。
可见,甲之蜜糖,乙之砒霜。
借用“劲酒虽好,不要贪杯哦”一句广告词——大雪虽好,但不宜贪念哦!
毕竟,衣食所安,民之本也!
上班,就让这雪下在我的记忆中。路上的雪,还是早点化吧。
2018年1月雪后